孙悟空的质问，字字如刀，剐在唐僧的道心之上。

跪佛祖，还是跪人皇？

这是一个诛心的选择。

在场的所有生灵，无论人、妖，乃至那些被佛光洗脑的尼姑，此刻都死死屏住了呼吸。

所有目光汇聚一点，都想看这位一心求佛的圣僧，如何作答。

唐僧依旧跪在地上。

那张俊秀绝伦的脸上，终于不再是死水般的平静。

他的眉头，极轻微地蹙了一下。

人皇圣旨。

这四个字的分量，远比他预想的要沉重万倍。

他可以割舍父母亲情，视之为“小爱”，称之为“尘缘”。

可人皇，代表的是人间法统，是人族秩序，是南赡部洲亿万万生灵赖以存续的根基。

他若公然抗旨，便是与整个人间道为敌。

他所求的“普度众生”之法，尚未取回，便要先被“众生”所唾弃。

这因果太大。

他背不起。

城楼之上，妙善那张恒久慈悲的脸，第一次阴沉下来。

她千算万算，算到了陈光蕊夫妇，算到了孙悟空会闹，甚至算到了唐僧的道心会动摇。

但她唯独漏算了李世民。

她怎么也想不到，那位坐镇长安的人间帝王，竟会用如此霸道、如此不讲道理的方式，隔着千山万水，直接掀了她的棋盘！

一场佛法与人伦的较量，被他硬生生升级成了佛门与人皇的直接对峙！

死一样的寂静。

唐僧缓缓抬起头，目光却越过了孙悟空，越过了那份龙气蒸腾的圣旨，落在了自己仍在泣不成声的母亲身上。

“母亲。”

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，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。

“陛下赐婚，乃是天恩。然，贫僧早已是出家之人，六根清净，四大皆空，实难领受此等厚爱。”

他想用佛门的规矩，来搪塞人间的法理。

“好一个六根清净！”

孙悟空眼中凶光一闪，刚要发作。

陈光蕊却一把死死拉住了他。

这位饱读诗书的状元郎，此刻双目赤红如血，他盯着自己的儿子，一字一顿，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
“陈袆，我只问你一句。”

“你口中的佛，可能让你断绝血脉，不念人伦？”

唐僧垂下眼帘，双手合十。

“阿弥陀佛。舍身求法，方得大道。”

“好！好一个舍身求法！”

陈光蕊惨然一笑，他转过身，看向自己的妻子。

殷夫人早已泪流满面，肝肠寸断。

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，看着他那张写满“慈悲”与“决绝”的脸，心中最后一丝名为“希望”的火苗，彻底熄灭了。

她知道了。

任何道理，任何亲情，都唤不醒这个一心成佛的儿子了。

突然，她做出了一个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举动。

她猛地挣脱了陈光蕊的搀扶，踉踉跄跄地，冲到了唐僧面前。

然后，这位大唐的一品诰命夫人，这位圣僧的生身之母，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，缓缓地，屈下了双膝。

“不！夫人！”

陈光蕊目眦欲裂，嘶吼着想要阻止，却已来不及。

噗通。

膝盖与尘土碰撞。

那声音不大，却震得在场所有生灵的心脏，都狠狠停跳了一拍。

“儿啊……”

殷夫人跪在地上，仰头看着自己的儿子，浑浊的泪水混着尘土，在她苍老的脸颊上冲刷出两道沟壑。

她的声音，嘶哑，卑微，充满了无尽的哀求。

“娘不求你还俗，不求你光宗耀祖……”

“娘只求你，看在娘怀胎十月，生你养你的份上，看在你爹为你沉尸江底十八年的份上……”

她颤抖着，从孙悟空手中接过那份重逾山岳的圣旨，高高举过头顶，捧到了唐僧的面前。

“你就当……是可怜可怜你爹娘。”

“接了这道圣旨，全了君臣之义，也全了你为人子的，最后一点本分。”

“好不好？”

“儿啊，娘给你跪下了！”

这一跪，跪碎了人伦纲常！

这一求，求得天地同悲！

孙悟空的眼眶，刹那间被血色浸满！

他手中的金箍棒捏得咯咯作响，一股暴戾的凶煞之气直冲天灵，恨不得一棒将这绝情绝义的和尚，连同这漫天神佛，全都打成齑粉！

红孩儿看得目瞪口呆，他再如何顽劣，也知道母跪子，是天理不容！

城楼之上，那些被洗脑的尼姑兵，脸上也浮现出挣扎与不忍。

她们虽已皈依，却也曾是人女。

眼前这一幕，触动了她们心中最柔软，也最根本的人性。

就连妙善，那张万年不变的慈悲玉容上，都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。

她失算了！

她没想到，这个凡人女子，竟会用如此极端，如此惨烈的方式，来破唐僧的道心！

这是阳谋！

赤裸裸，不加任何掩饰的阳谋！

用天下最重的“孝道”二字，当着三界的面，绑架唐僧！

唐僧若不接，他便是不忠不孝，猪狗不如！他的“圣僧”之名，将沦为三界最大的笑话！

他若是接了，他那颗好不容易修得圆满无漏的佛心，便会当场崩裂，十八年苦修，一朝尽丧！

唐僧的身体，在剧烈地颤抖。

他看着跪在身前，苦苦哀求的母亲，看着她那双浑浊而绝望的眼睛。

他的识海之中，宏大的佛音禅唱与遥远的儿时歌谣正在疯狂厮杀，搅得天翻地覆。

一边是清净无为的琉璃世界，一边是生他养他的红尘血亲。

他的佛心，那颗坚逾金刚的佛心，在这一刻，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！

然而，就在这剑拔弩张，所有人都以为唐僧即将做出选择的时刻。

孙悟空的火眼金睛，猛地一痛！

他的视线，瞬间穿透了挣扎的唐僧，穿透了悲愤的陈光蕊夫妇，死死锁定了那座诡异的西梁女国城池！

就在刚才，殷夫人下跪的那一瞬间！

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黑色怨气，从殷夫人的头顶冲天而起！

那怨气并未消散，反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，化作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黑线，笔直地射向城墙上那面巨大的“卍”字佛旗！

不只是她！

孙悟空看得分明，城中无数紧闭的门窗之后，无数女子的身上，都升起了或浓或淡的黑色丝线，最终如百川归海，尽数汇入了那些迎风招展的佛旗之中！

那些佛旗，根本不是什么佛门圣物！

它们是一个个贪婪的漩涡，在疯狂吞噬着满城女子的七情六欲，喜怒哀乐，尤其是那最精纯的“怨”与“苦”！

与此同时，那条环绕城池的子母河，河水不再清澈，竟泛起一层令人作呕的妖异血光。

河底深处，似乎有什么恐怖的物事，正伴随着这无穷怨气的汇入，缓缓睁开了眼睛！

一个让猴子都汗毛倒竖的念头，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！

全都有大问题！